朋友看着我野蛮生长的发丝,说:“你该剪剪头发了,已经到腰了。”
“我该剪了吗?”
“该剪了!”
长长的,带有光泽的长发,如同刻度般,留下岁月的痕迹。闲暇之余,我常常枯坐半日,将头发摆弄到眼前,看着一寸寸的发丝,每一缕,都带着时光的情节,浮生的情感。我很喜欢长发,长长的头发散下,如同披了一层软滑的丝巾,整个人被包裹着,像是躲进了奶奶的怀里。
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客安他乡居多,如今倒是记不得我孩提时爷爷奶奶的模样了。我盯着镜中浓密的头发天然黑黝黝的颜色,冷不丁窗外燥热的风吹动,扰乱了平静的黑,翻动了下方的枯黄。镜中的影像变得模糊,我的思绪被炎热的风的气味带动到了烈日焦躁的外面,那片黑色夹着灰黄的土地上,有银丝缱绻,不时伏在爷爷奶奶的脸颊上。爷爷奶奶抡起锄头短暂地划破热浪,在地上剖出坑位来,而我跟在后面规规矩矩地将种子放在坑里。爷爷说,你往每个坑里塞俩,这样长成后能间苗,俩种子像兄弟一样紧紧靠拢,才更容易顶开盖土,保证出芽率。我摇头晃脑表示自己听懂了,手上只是照做。
每每弯腰填埋种子时,粗长的辫子顺着脊背滑下,发尾落到地上占了泥土,我慌乱地将它甩回背上,脏兮兮的手胡乱摸了摸脸上的汗珠,等到种子种完,脸早已变成了花猫脸,辩不出来时的模样。
“妮子的头发回头剪掉吧,怪热的嘞。”旁边种地的婶婶提着茶壶走过来,笑吟吟的。
奶奶抹了把脸上的汗,脸上的沟壑舒展开,长期沐浴着太阳光的皮肤呈现出黑黄的颜色,同大地一般朴实温厚。
“是该剪剪了,太长了。”奶奶看着我,眼睛里散发着的光比太阳还要明亮,却没有灼热,只有温柔。
“小女娃留长头发天热出痱子,剪掉好。”爷爷也来凑热闹。
我撇了撇嘴。
记忆里,那是我第一次告别长发。
年幼时总想着快点长大,当背起行囊去县城求学做住宿生时,才知道人生是聚少离多。从幼稚走向中学的孩子,长发没有了奶奶的悉心呵护,开始变得焦躁不知所措,只能终日披散伏在背上。彼时的我明白了我人生成长的行车上第一个关键词,便是独立。在几年的生活中我尝试着不再乱七八糟的披头散发,笨拙地为自己挽上各种喜欢的发髻,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不需要奶奶了。
我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来到了初中的最后一年,每月回家一次早已变得不像初次从县城回家那般泪眼汪汪,难舍难分了。我照例轻快地推开门喊了一声爷爷奶奶,却没听到往日“唉”的一声及时的回应。
落秋时节,往年这个时间不大的院子里会结满各样的果蔬,走进院子,仿佛走向一个金色盛开的世界,绿油油的蔬菜晶莹翠亮,黄橙橙的瓜果从爷爷奶奶精心搭建的棚子上垂下,沉甸甸的,让人垂涎欲滴。往往我打开门看见爷爷奶奶汗水浇灌的成果,心里甜滋滋的。只是,这次丰满的景象却没有出现在眼前,菜畦里只有稀疏矮小的几行小菜,卷着边,不见往日的青翠,几片叶子蜷缩在果树的枝头,有些被虫子啃噬的千疮百孔,显得破败残次,终于经受不住秋季的萧瑟,飘飘然坠下枝头落在了我的头发上。
“回来啦,吃过了吗?”苍老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我扫落头发上的败叶,走进屋内。
“吃过了,不得劲吗?怎么还睡着。”
“累了,歇会。才睡着你就回来了。”爷爷奶奶笑了起来,干瘪的嘴唇涂上了温柔的笑意,为荒凉的空间添了柔和的生气,点亮了室内。幽暗的灯光下,我突然清楚地看到,原来爷爷奶奶的头发已经花白,再没有一根黑色。
“奶,咋剪头发了。”
“不好干活,就剪了算了。”
“好,那我也剪剪,要考试了,怪麻烦的。”
奶奶慈祥地望着我那头乌发,像是欲言又止,可良久,只是点头:“剪了好,不能耽误念书。”
多年以后,我总会回想起那双沧桑却明亮的眼眸在注视那乌黑的头发时蒙上的雾气,像是隔了一个遥远的时代。
我终于明白:原来,在那个时候,我幼时记忆中慈爱的爷爷奶奶已经开始衰败了。
过年回家时,瞧见村头稚童甩着长长的辫子追赶打闹,我脑海中浮现丰子恺先生的一句话:“我企慕他们的天真生活,艳羡他们的世界广阔。”不知幼时我拖着长辫子的时候该是谁企慕艳羡我的世界啊。
我看着发梢的枯黄分叉,发现发丝愈加干涸,早已消磨了青春的色彩。
“你的头发真该剪剪了。”朋友如是说。
“冬天了,挺暖和的。”
“太长不方便,来年会再长的。”
“我……”
我还想再辩驳一番,可嘴边的话却蓦然化成了青烟消散。
是啊,古人云:春风又绿江南岸。春天会再来的,沉舟侧畔,病树逢春。这世间的所有人与物与事,当带着希望向前去看。
这过长的头发带着过去的斑驳陆离栖在现在又提醒着我时光依旧在向前。过去的故事与未来的梦想交织成或怅惘或期冀的映像在我的脑海中反复上演。我恍然发现,我所不舍的长发飘飘,无论再怎么珍惜寸缕,仍旧难逃分叉枯黄,那发上的瑕疵仿佛是衰败的哭诉,是花开花落、世事往复的记忆枷锁。它也需要修剪打磨,才能更好的成长。
是了。
那就整装再发,迎接来岁的葳蕤。
“是该剪了。”我想。
作者:王阿静
班级:中文5211
指导老师:孙瑶瑶